全国政协委员杨佳和她父亲的故事
新华网北京3月7日电 在2200多名全国政协委员中,48岁的中科院研究生院教授杨佳有些特殊,每一次参加大会,她都是手拉手被“领进”人民大会堂的。
本届大会上,她一如既往,优雅的姿态,自信的笑容,精致的细边眼镜后面流动着清澈的目光。然而,熟悉杨佳的人发现,这次,少了一位总是在她身边的身影。
没来?是的。19年来陪伴左右,每次领着她走进大会的父亲,因病躺在了病床上。“他太累了。”在万千瞩目中,杨佳仍掩不住几分焦灼和惦念。
她是一位出色的青年学者,也是全国政协唯一的盲人女委员。聆听她的故事,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感慨不已:世界上一切都可能变化万千,黑暗随时有可能降临,唯有人心中那一点精神之火,唯有那最纯粹而无私的爱与情感,支撑我们永不停息地走向光明。
(一)
29岁之前,杨佳是被无数人羡慕的幸运女孩:高挑的身材,乌黑的长发,笑眯眯的眼睛;三好学生、排球队主攻手、数学公主……
自己的女儿如此美丽如此优秀,一辈子搞地质、找黄金,天南海北到处跑的父母,满心都是欢喜。
那一年,高考刚刚恢复,15岁的杨佳决定“试一试”,结果就考上了郑州大学英语系。高中同学们送她了四个字——鹏程万里。
小姑娘的心更大了,眼光更远了。
每天白天,从课堂到图书馆,晚上躲在被窝里接着一本又一本地读书。“成为大学者”的梦想在前方璀璨地吸引着她。
4年后,19岁的杨佳作为留校任教的老师,站在了大二的课堂上,学生中不少人年纪比她还大。但她并没有止步于此,千里之外的北京,“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”有一门新兴学科“应用语言学”,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李佩,成了她新的目标。
她考上了李教授的研究生,来到北京。几年过去,她又一次毕业,又一次被留校。24岁的她成了中科院最年轻的讲师。
遥想当年,杨佳仿佛又回到那流光溢彩的青春岁月,她的人生像风景一样美好,前程、爱情、婚姻,一切如画卷般徐徐展开。
此时的父母,远远看着女儿的一路顺风,女儿的幸福就是他们心中最明媚的春天。
但是,就像眼睛这个完美的器官上,也有一个地方叫盲点。杨佳的“盲点”忽然出现了——视力很快地下降。
“没关系,不就是近视加深了嘛。”杨佳安慰自己。
生活里人眼看世界,没人注意到盲点的存在,因为一个点的缺失,毫不影响对五彩世界的欣赏。
可有时,这个点刹那间也会成为全部。
(二)
从一片,到一线,到一点,视野越来越窄,视力越来越差。杨佳有些慌了,父母也更担心了。
带着杨佳上医院。诊断快速简洁,黄斑变性。医生把父亲叫进去,父亲沉默着走出来。没开药,更不用做手术,一言不发地牵着女儿回了家。
黄斑,是存在于人视网膜上的一片区域,视神经最密集的部位。神奇的造物主,让外部世界的五彩缤纷,都集中投射到这一小个领域里。然而,这一片美好的集中区,退行性病变了。失明,彻底失去视力,只是时间早晚,无可逆转。
杨佳的人生,也会随着光明的离去而黯然失色吗?
走在路上,像往常那样迈开步子,第一次觉得马路牙子怎么那么多,总是崴脚。
在自己家里,一起身就撞到开着的柜门,抬腿躲闪又一脚踢倒了暖壶,正要伸手去扶,可巧又把桌上的茶杯摔个粉碎。
父母看着跌跌撞撞的她,眼睛里全是泪水。
杨佳被父母搀扶着,奔走在一家家医院、诊所。西医不行,换中医;再不行,只能试试最痛苦的球底注射。但那个早晨还是到来了,一睁眼,仿佛沉入最深的黑夜。
本应相助扶持的丈夫,带着女儿离开了。
父母安慰女儿,咱们再想想办法。女儿却默默地走进房间,关上门。
黑暗里,脑海中仿佛放起了电影:那是简爱走过来,这是马丁路德金在演讲;导师李佩的悉心教诲,父母殷切而担忧的眼神……
一首《I just call you to say I love you》,旋律欢快而明朗,作词作曲和演唱的歌星,竟然也是个盲人。
“人这辈子路该怎么走,在孤寂中沉沦?还是在困境中重生?”杨佳从疑惑到惊醒:一个人的生命,并不完全属于自己,还属于爱着你和你爱的人。
她终于站起来,走出房间:就当从头活起吧,一切归零、重学。活着,就要改变世界。
父亲说:好,我当你的拐杖。
(三)
19年后的今天,回忆这些,杨佳温婉地笑了。她一再对记者说:“别写我自强不息、身残志坚什么的。失明让我看不到,可也让我看得更多。”
杨佳看不到了,就决定听书。听英文原声的有声读物,还用录音带录电台节目听。一早上四五点就起来了,直到大半夜还在轻轻听。父亲成箱成箱往家买磁带,音像店老板还以为遇到“干盗版”的了。
杨佳想写书,失明前就想写的。父母给她做了书写框,用不惯,写出来的字全像铁丝一样绕在一起。
父亲说,不怕,有盲文呢。学起来杨佳才知道,原来盲文不是国际通用,汉盲和英盲完全不同,光汉盲就有两种。
正学着,听说了“语音软件”,对着键盘盲打,打什么就能听见什么,这下,她可以写书了。她的书叫《研究生英语阅读》,导师李佩亲自作序,并称“这是一部非常好的、令人起敬的著作”。这书如今还在学校里流行着。
杨佳要继续上课,一堂都不能落。那时候父亲60多岁,刚刚退休,天涯海角地找矿,颠簸了一辈子,这会儿开始陪着女儿,披星戴月。
父母家离学校远,8点上课,5点多就出门,家住10楼,电梯6点半才开动。父亲拉着女儿,一级一级摸下10楼。走路、公共汽车、地铁、再走路,女儿说,找个小阿姨吧,爸爸别累着。父亲却把女儿的手使劲挽一挽说,拉好了,别让地铁上的人挤着你。
杨佳的课堂上,一样有漂亮的板书,一样用多媒体课件,一样能看着回答问题的学生,叫出每个人的名字。很少有人知道,杨老师和她的父亲,总会在前一天来熟悉教室,摸准每一个按钮的位置,用胶条做上记号,用手丈量好黑板的距离。第一节课上,她一定会叫每个学生回答问题,这样就能记住声音,对号入座。
常常一个学期过去了,还有学生疑惑:老师真是个盲人吗?
这些学生也许没有注意到,杨老师的课堂,角落里永远坐着一个人——一个微微驼背、满头白发的老人,从60岁到80岁,那是送女儿上课的“全勤父亲”。
(四)
“失明将我的人生一分为二。29岁之前,我超越别人;29岁之后,超越自我。”
杨佳的人生道路,历经磨难后越发开阔。
37岁时,她考上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,导师是世界知名政治学家、+“软实力”的提出者约瑟夫·奈。每门课500多页的阅读材料,别人看,她听,每天都弄到深更半夜。一年就修完课程,成为哈佛大学建校数百年以来首位获MPA学位的外国盲人学生。约瑟夫·奈在毕业典礼上为杨佳亲授证书,说:“祝贺你,佳,你是中国的软实力。”
杨佳从国内走向国际。奥运年,她当选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委员会副主席,开会、做演讲、在国际舞台奔走……
杨佳从学界走进政协。《杨佳日记》一连半个月,每天,她用标准的英语,对全世界讲述在政协参会的细节;从“建议以奥运五环色命名北京五环路及地铁环线”到《在全国邮政系统推广使用“盲人读物专用邮包”的建议》,每年她都带着自己的调研成果建言献策,提案建议有声有色。
字里行间,桩桩件件,人们看不到的背后,是一个老人戴着花镜,帮忙朗读、校对、打印、填写。
失明了,让她对世界的认识反而更全面、更深刻。杨佳觉得很幸运,她说,失明,意味着要比别人付出得更多,这个付出,不光是我,更是父母、家人、朋友……
现在的杨佳,依然是无数双眼睛关注和羡慕的焦点:声音甜美,仪态优雅;出色的学者、知名的公共外交家、尽职的政协委员。
“可以看不见道路,但绝不能停止前进的脚步!”这是女儿的坚韧和追求;而不惜倾尽全力的父亲,用一辈子找金子的眼睛,看着女儿:“只要我还走得动,就会陪你一直走下去。”
人民大会堂里,聚光灯下,杨佳侧耳倾听,她的心里一片光明。